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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图像时代;作家;文学场
中图分类号:I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13)05―0161―07
场域理论是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提出的重要分析方法。他认为:“从分析的角度来看,一个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或一个构型。正是这些位置的存在和它们强加于占据特定位置的行动者或机构之上的决定性因素之中,这些位置得到了客观的界定,其根据是这些位置在不同类型的权力(或资本)的分配结构中实际的和潜在的处境,以及它们与其他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支配关系、屈从关系、结构上的对应关系,等等)。”①“当资源成为斗争的对象并发挥‘社会权力关系’作用的时候,它就变成了一种资本的形式。场域的斗争围绕着对于特定形式的资本的争夺,如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科学资本或宗教资本。”“场域是争夺合法性的斗争领域,用布尔迪厄的话说,即争夺实施‘符号暴力’的垄断性权力的领域。”②因而,场域理论既避免了文学研究的庸俗社会学的误导,也克服了纯粹形式主义的倾向,对于研究真实的文学创作和作家生存空间有着突出的意义。尤其对迅速发展和变化着的文学生态来说,有着重要的实践价值。
当今中国已然进入了图像时代,社会现实和文学环境都发生了和正在发生着诸多变化,面对电影、电视、网络等视觉媒介的冲击,作家的创作和生存也发生着剧烈的变化,当下的文学场域已然呈现出与以往不同的新特征。本文正是通过对图像时代文学的生产场域和文学权力场域的研究,试图探讨文学场域对当今作家群的影响,进而揭示当下文学现象、文学事件中所体现出的场域逻辑。
一、图像时代文学场的生产逻辑
图像时代的中国,文学生产场域的生产主体是作家,报纸、杂志、出版机构等纸质媒介的影响日渐式微,电影、电视、网络等视觉传媒成为文学生产场域新的物质基础,并且成为决定性力量,对每一位作家都构成了影响和制约。作家们可以借助外部场域资源(如视觉媒体)达到其在场域内升迁的目的,甚至获得主导地位。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先锋作家们在崭露头脚之时,曾经高举起反传统的大旗,以反主流的姿态重释历史,关注个体命运,进而在小说创作技巧上进行了大胆的尝试和突破,甚至以漠视大众的姿态体现出自我的先锋属性。正如布尔迪厄所分析的那样:“有限生产次场域中的一个核心问题是(它以排他性的方式为生产者而生产,只承认特定的、正当的标准),一些确信会得到同行认可的生产者,反对那些未能达到特定标准却得到同样认可的生产者。同行认可的根据是一直被认可的标准(如颇受尊敬的先锋派)。在次级的位置上聚集着不同年龄和资历的艺术家或作家,他们或是依循异端模式,以赋予其新的正当性的方式,或是以回到旧有的正当原则的名义,来对颇受尊敬的先锋派提出异议。”③
如果说,这些先锋作家们的先锋立场是其进入当代中国文学场的一种有效策略的话,那么他们陆续放弃先锋创作,与影视合作,向大众回归,则可以看做他们在图像时代所采取的新的场域策略,即通过电影、电视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为自己增添经济资本。影视改编势必为他们带来丰厚的商业利益,小说不断被再版,稿酬与版税也与日俱增。经济资本的获取为他们带来了文学创作上内心的余裕。同时,借助于场域外的市场影响和大众知名度,他们在文学场内的象征资本也逐日提升。
先锋文学的主将马原就较早涉足于影视制作④。而苏童则是先锋作家中作品被改编最多的⑤,诸多电影改编也使苏童在大众中获得了超高的文学知名度。因为小说《活着》使余华深受编导们的喜爱⑥,于是余华凭借着这部转型之作而名声大噪。作家莫言的出道也与小说改编关系密切,他的《红高粱家族》被张艺谋改编为电影《红高粱》,并获得了国内外多项大奖,莫言一时名声鹊起。此后,莫言就频频与电影结缘⑦。他还曾专门为张艺谋创作过一个影视剧本《红树林》。据莫言讲:“当时写《红树林》,我就是被要求先出一个剧本,然而再根据剧本改写成小说。后来事实证明,这部作品是失败的。”⑧这个电影化的写作虽然失败了,但由此可以看出莫言在图像时代的创作心态。作家潘军在20世纪90年代也开始主动转向影视。继他的小说《海口日记》、《对门・对面》被改编为电视剧后,他还直接参与了《大陆人》、《对话》、《好好活着》、《最危险的时候》、《五号特工组》等影视剧的编剧或导演工作,甚至还在《五号特工组》中饰演特务头子戴笠。潘军对于自己投身影视的经历归结为两个动机:第一,就是挣钱,“把自己养得从容一些”;第二,过一把影视瘾,“我对影视,特别是电影的兴趣先于小说写作”⑨。而之前较少被关注的北村自从小说《周渔的喊叫》被改编为电影《周渔的火车》之后,一跃而成为知名作家。随即作家出版社就将北村不同时期的8部优秀中短篇小说以《周渔的火车》为书名合集出版,首印30000册就被一抢而空,而其前身《周渔的喊叫》当年连保底的3000册都没卖掉。⑩在电影《周渔的火车》播出后,北村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影视编剧的工作之中。2005年,他又亲自把《周渔的火车》改编为电视剧,此后还改编了自己的两部小说《望着你》和《云之南》,从而试图将这三部口碑不错的爱情小说打造成《北村情感电视剧三部曲》。在北村看来,“现在看小说的人越来越少,很多作家为了功利的原因去改变自己的写作方式,自己的定力没那么高,也就赶紧找了一个有良心的挣钱办法。很多小说是靠电影红火起来的,拍成电影了,小说就好卖。”这样的想法也具有较强的代表性。可见,面对图像时代的转型,先锋作家们也在转换着自己的创作策略。虽然他们曾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黄金期,但在图像时代到来之时,他们或半推半就,或主动投入。总之,利用视觉媒介增加自身的经济资本乃至象征资本,他们是不会拒绝的。
比之先锋作家,20世纪90年代末才逐渐成长起来的新生代作家们则远没有那么幸运。他们创作起步之时,正是纸质媒介饱受冲击之日。视觉媒介大肆扩张,而文学期刊不断衰退,文学的黄金期已然逝去。因此,绝大多数的新生代作家都会积极地、义无反顾地投身到与影视等视觉媒介的合作中去。正如毕飞宇在面对影视改编时所说的那样:“就我来讲因为影视剧使我的读者群扩大了,一些本来不看我作品的人看了影视剧后又回过头看我的作品,使我的作品扩大了影响。不能说光要求作家用自己的作品为其他艺术种类提供帮助,而不允许作家占到一点便宜,我认为这就是作家占到的一点便宜而已。如果有人找到我想把我的作品改编成好的影视剧,又有公道的价钱和我喜欢的导演,我不会拒绝。”所以,他的小说深受导演们的喜爱。这些都为毕飞宇小说的传播带来不小的影响,更为他在文学场内的地位打下坚实的基础。毕飞宇顺利当选为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并且还兼任南京大学教授,成功地跻身于当代文学场。“而大多数新生代作家则全身心投入到影视浪潮之中,参与影视编剧,并逐渐脱离了文学创作的本真道路,甚至许多新生代作家彻底放弃了写作,而成为一个职业的编剧,即便仍然坚持编剧和创作两不误的作家也大多只是面向影视的商业化写作,比较典型的是李冯、东西、鬼子、王彪、述平等。他们中的有些人在编剧这一行当中已经成为知名的成功人士。”
作家述平本来就是一个影迷,除小说之外,电影是他的最大爱好,早年他曾托朋友在香港购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录像带和书籍等。渐渐的,他对电影的兴趣超过了文学。述平在小说《晚报新闻》被张艺谋改编为《有话好好说》后,结识了姜文,并一直与姜文合作,参与了《鬼子来了》、《太阳照常升起》和《让子弹飞》等影片的编剧工作,影片大获好评。作家李冯则相继担任电影《英雄》、《十面埋伏》、《卖油郎与花魁》、《另一种声音》、《王朗和苏小眉》、《霍元甲》、《疯狂白领》和动画片《孔子》等的编剧,成为当今影视领域的金牌编剧,这也使他拥有“国内累计票房最多之电影编剧”的头衔。鬼子曾经担任张艺谋电影《幸福时光》和成龙电影《宝贝计划》的编剧。2001年,陈凯歌想改编他的作品《上午打瞌睡的小女孩》时,鬼子亲自为陈凯歌写出了剧本初稿,但剧本最终被陈凯歌搁置。究其原因,据说一是因为题材敏感,二是因为他在处理故事和人物上还没有找到一个满意的表现方式。作家东西则主动参与了每一部由自己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
可以看出,在面对图像时代影视的召唤时,新生代作家们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文化姿态,没有犹豫,不再清高。正如东西对那些不愿“触电”,而把精力放在写小说上的作家所说的那样:“我觉得,我们的作家不要过分自恋,对影视剧也不要一棍子打死。你看很多欧洲电影,会认为电影比原著差?小说不一定比电影更高雅。让读书的人读书,让看电影的人去看电影吧。”于是,这些借助影视而声名日隆的新生代作家,也就实现了从作家向编剧的完美转型。这种转型虽然也会招致文学场内一些批评和非议,但对于他们在文学场内的地位不会构成任何威胁,自然也就无关痛痒了。与影视的合作既让他们获得远远超过文学稿酬的经济资本,同时由于影视剧的轰动和热映,往往使他们声名远播,自然又为他们积累和增加了不少象征资本。而他们则顺应着时代的发展,已然成为图像时代的一个个成功人士。
二、图像时代文学场域斗争的新特征
在图像时代的文学权力场域,即文学场域内部的冲突与斗争,也呈现出不同于纸媒时代的新的场域特征。
首先,图像时代文学场的入场方式改变了,门槛降低了,作家这一称谓被降格。在纸媒传播时代,作家是一个极为神圣的称谓,作家身份的获得需要一个极为艰辛的过程。大量的文学青年投身写作,孜孜以求,文学刊物编辑部往往收到大量的投稿,但作品能被选中发表者少之又少。大多数人的创作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这些文学青年们灰心失望,终至完全死心。王安忆《小鲍庄》中文化子的形象不恰恰是这一类文学青年的典型代表吗?他们的写作之路往往无法为周围的人所理解,他们独自品尝着孤独,渴望被发现,希望自己的文学才华得到证明,但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走上写作之路,作家之路是独木桥中的独木桥。即便是一些人的作品偶然获得发表的机会,这也未必意味着作家身份的获得。因为作家身份的取得需要文学场内权威专家的认定,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作家协会就具有体制内对作家身份的决定权。正如布尔迪厄所指出的那样,文学场域内的竞争主要体现为话语权利的争夺和垄断。“文学(等)竞争的中心焦点是文学合法性的垄断,尤其是权威话语权利的垄断,包括说谁被允许自称‘作家’等,甚或说谁是作家和谁有权利说谁是作家;或者随便怎么说,就是生产者或产品的许可权的垄断。”“作家(等)的最严格和限制最多的定义,是一连串长长的排除和驱逐的产物,为的是以名符其实的作家的名义,否定所有可能以作家之名过活的人的生存。”于是,纸媒时代由于文学场的垄断性使作家带有着超脱于世俗之外的光晕,写作与作家身份本身并不具有必然的对应关系。不是所有的写作者都可能获得作家的神圣称谓,文学创作的专业性和精英性自然与大多数人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而这一鸿沟的跨越除了卓越的文学才能之外,各种机遇的获得也必不可少。
图像时代,文学场的入场方式有了多元化的渠道。一部影视作品的成功就可以使一个籍籍无名者一夜之间获得作家的文化资本和话语权。如年仅24岁的鲍鲸鲸凭借其畅销小说《失恋33天》而为人所知,更是凭借着改编的同名电影而一举成名。因为电影《失恋33天》在2011年光棍节推出,市场大卖,创造了近2.9亿元的票房奇迹。同时,鲍鲸鲸凭借该片获得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此后,她又与导演滕华涛合作电视剧《浮沉》和电影《幸福旅行团》,并且还成为一些报纸的专栏作家,年纪轻轻即成功地进入了文学场。另一位海外华人作家张翎也是如此。为实现作家梦想,张翎准备了30年,为创作需要,张翎甚至去读英国文学和听力康复学这两个毫不相干学科的硕士学位。为了搜集小说素材,她跑遍美国的华人遗址,大海捞针似地采访知情者。但是尽管如此,在小说《余震》发表之前,她并不为人所知。难怪她坦率地承认:“冯导的电影为我的小说作了广告”,“如果勉强说我‘成功’了,我想那必定不是因为我的才华,而是因为我的定力和耐心”。随着电影《唐山大地震》的热映,张翎也一跃而进入海外著名华人作家的行列。
在图像时代,媒介的多元化趋向,尤其是网络的普及使文学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空间。它打破了纸媒时代文学场的垄断,消除了作家称谓神圣的光晕,甚至把写作降格为一种普通的工作,作家被降格为一种普通的职业。随便在网络上发表几百字的文章,就敢自诩为作家。至于水平如何,则另当别论。网络上一度引起热议的“美女作家”现象就很能说明问题。如号称80后作家的刘闻雯即是一例。她曾做过平面模特、主持人,更有“中国第一足球宝贝”之称。2011年5月,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变男》由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并于年底成为湖北省作家协会的会员,成功转型为“美女作家”。而她在参加江苏卫视节目《一站到底》时,却将李白的名篇“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下句接为“一江春水向东流”。在犯了这一常识性的文学错误后,她还振振有词,甚至在网上大爆粗口。这一事件说明在当今图像时代作家队伍的鱼龙混杂,正如湖北省作协主席方方所说的那样:“作协不可能对每个会员的作品都了解。只要你有硬件要求,你都可以成为会员,但是会员不一定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作家。”“美女作家”也不过是图像时代的一种特殊产物罢了,归根到底她们不过是迎合市场获取自身利益的需要而已。当然,网络写作的普遍性和全民性大大降低了发表的门槛,写作者无需苦等传统文学刊物的认可,他们直接接受的是网络读者的检阅,点击量成为生命线。所以,网络给了写作者以自由、公正和广阔的平台,但是这也带来了作家的鱼龙混杂和写作的沉渣泛起,而真正的作家和优秀的作品必然是要经过时间的沉淀和历史的检验的。
其次,图像时代的作家们已经不满足于纸媒时代的书斋生活和闭关创作,他们往往会利用视觉媒介,成为商家的形象代言人,利用自己的创作所获取的人气得到丰厚的商业回报。莫言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自从获得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其各种代言层出不穷,比较正面的如担任北京旅游形象大使,但更多的则是纯粹的商业驱动,如楼盘广告代言、烟草、酒类乃至杂粮的代言等,成为图像时代追捧的对象。作为80后青年作家的韩寒和张一一更是具有代表性。过去需要借助“名人效应”的商业广告代言多集中在娱乐、体育领域,那些明星们往往充分利用自己的肖像权,拥有几个甚至几十个广告代言,每年的代言费用多达千万甚至上亿。而作家这一过去靠作品和名声吃饭的幕后工作者,终于在图像时代的场域里走到了前台,走到了聚光灯下,这一在场方式的改变无疑体现出图像时代的文化特征和市场逻辑。
此外,众多的作家乃至学者也纷纷走入电视。广受关注的《百家讲坛》等就把众多的作家和学者包装成了图像时代的学术明星,如作家刘心武解《红楼梦》,易中天讲《三国》,于丹说《论语》,等等。他们的相关研究未必代表学术研究上的最高水平,甚至有的还错误频出,被专家所批评,但这些都毫不影响其在大众中所获得的象征资本,通过与电视等视觉媒介的巧妙结合,过去曾经青灯苦读的学术研究在图像时代也幻化为一场场视觉饕餮,而这些学者们也实现了新的身份转换,如于丹、易中天等人更是由此步入了电视节目主持人的行列,游刃有余地活跃在当下的图像世界里。
可见,一个专业场中的文化生产者在面对外部力量时,他们表现出的自主、抵抗或者屈从程度是不同的。布尔迪厄发现,他们遵循的是“伊达诺瓦法则”,即“一个文化生产者越自主,专业资本越雄厚,只投身于除了竞争对手就没有别的顾客的市场,那他就越倾向于抵抗。与之相反,越把自己的产品投向大生产的市场(如随笔作家、作家记者、循规蹈矩的小说家等),就越倾向于与外部权力,如国家、教会、党派和今天的新闻业和电视等合作,屈从于它们的要求或指挥”。图像时代作家和学者们的转型发展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最后,图像时代,由于受到影视和网络等传媒的冲击和影响,市场化的转型日益深入,建国以来曾经紧紧依附于政治场的文学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文学场日益远离政治场,开始回归其本位,旧有的、官方的文学体制不断松动,其中近年来作家纷纷退出作协的现象就很能说明问题。2003年,湖南作家余开伟、黄鹤逸先后退出湖南省作协,首开作家主动退出作协的先河。同年,诗人陈傻子退出江苏省作协。他的理由是:“一、长期以来真正优秀的先锋诗人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二、滥竽充数加入协会以获取作家头衔的人越来越多,使我对这个团体失去信任。”而上海“新生代”作家夏商也向上海市作协递交了一份700字的《退会声明》,并宣称:“本人对自己系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的荣誉感已完全丧失。”此外,山西作家李锐和张石山也因对作协内部换届选举的不满,宣布退出中国作协,并辞去山西省作协副主席职务,从此“潜心写作”。2006年11月,曾任沈阳市作协副主席的洪峰因生存问题“上街乞讨”,成为新闻事件,最后洪峰发表声明,退出作协。2008年,因不满山东省作协副主席王兆山的两首颂词,作家李钟琴在其博客上宣布退出山东省作协。2010年,有着“童话大王”之称的郑渊洁声言退出中国作协,并获批准。在他看来,“作协已经成为足协那样的组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等等。
如此大规模作家退会的现象,一方面说明了旧有的官方文学体制已经无法适应新的图像时代的变化,这种国家“圈养”和规训的方式已经无法激励真正的文学创作,反而滋生出一系列的问题,其中官僚化和行政化不过是其凸显的问题罢了。“布尔迪厄曾经谈到了三种不同的场域策略类型:保守、继承、颠覆。保守的策略常常被那些在场域中占据支配地位、享受老资格的人所采用,继承的策略则尝试获得进入场域的支配地位的准入权,它常常被那些新参加的成员采用;最后,颠覆的策略则被那些不那么企望从统治群体中获得什么的人采用。”于是,面对着旧有的文学体制,不同作家也就采取了不同的场域策略。退会行为不过是作家对旧有文学场悲观失望而采用的颠覆策略罢了。另一方面则说明了文学场在摆脱了意识形态高度控制之后,作家们有了更多的选择。尤其面对文化市场和传播媒介的迅猛发展,稿酬获取的日益多元化,他们完全可以选择官方体制外相对自由的创作和生存。新的文学场已经开始逐渐成为多种力量角逐的场域,在这里,官方的文学体制虽然表面上欣欣向荣,但已无法继续发出独白的声音,而市场和视觉媒介等则日益影响和重塑着新的文学场。
于是,在新的场域逻辑面前,体制外的作家往往以夺人的气势挑战体制内的作家。其中韩寒等人对于整个中国作协的挑战就尤为突出。2008年由起点中文网主办的“30省市作协主席小说巡展”就遭到以韩寒为代表的年轻作家的否定乃至奚落,韩寒甚至表态:“我如果当作协主席,下一秒就解散中国作协”,进而引发了几位作协主席与韩寒之间的骂战,甚至是人身攻击。而韩寒以体制外的自由之身直斥对方的“豢养身份”,无疑击中了其要害,这场口水仗终以作协主席们的噤声而告终。面对这样的论战,我们不必过分执着于是非对错,但它却让人们看到了当代文学场重构的可能性。这种文学场域内部的斗争也反映出,在新的时代面前文学场评价标准的变迁。
在文学场日益远离了政治场之后,市场逻辑也逐渐取代了政治逻辑,如此一来,当代文学场呈现出新的面貌。正如布尔迪厄指出的:“在遵守游戏的默契规则和再生产游戏及其利害关键的先决条件的情况下,游戏者可以通过参与游戏来增加或维持他们的资本,即他们拥有的符号标志的数量;但他们也同样可以投身游戏之中,去部分或彻底地改变游戏的固有规则。……办法可以是运用各种策略,以极力贬低作为他们对手力量所在的那种资本形式的价值,而努力维持他们自己优先拥有的资本种类。”不管是韩白之争,还是韩寒对整个作家协会的挑战,归根结底都以韩寒获得话语权,而论战的对方收声退出而告终。因为韩寒不断强调的是自己的纳税人身份和自由的创作立场,而这些恰恰是体制内作家所缺失的。这也从另一侧面说明,作为图像时代的弄潮儿,韩寒在视觉媒介争夺中所占据的优势地位,传统的凭借纸媒体系而获得文学场地位的作家和学者们,在面对网络话语权的争夺中无疑纷纷败下阵来。
三、图像时代文学场内资本的矛盾
图像时代,文学场内文化资本与经济资本的矛盾,往往体现于作家在小说创作和剧本创作之间的矛盾。这正如布尔迪厄所言:“文学秩序及相关现象是对一切形式的经济至上主义的真正挑战。它们在漫长而缓慢的自律化过程中逐渐形成,其经济运作是一个颠倒的世界:进入其中的人对功利毫无兴趣。它宛如一种预言,尤其是韦伯所说的那种名副其实的厄运预言,即对得不到任何报偿这一事实的预言,对同行艺术传统的反叛最能体现极为明显的‘无功利性’。”
经历过图像时代洗礼的一些作家,也逐渐认识到摆脱视觉媒介纠缠的重要性。因为有思想的作家还是认清了这个“赢者为输”的道理。邱华栋在一次访谈中就认为:“中国的影视主要是娱乐功能,很多都是些‘弱智产品’,题材管制得很严,很多有价值的文学作品都无法改编成影视作品,有些作品被改编或者被拍摄了,又不允许公开上映。同样的道理,由那些‘弱智产品’改编而成的文学作品,当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价值一样不大。”因此,他进一步提出:“文学最好离影视远一些。好作家最好不要什么‘华丽转身’。中国现在的影视作品大都娱乐化了,是没有脑子的东西,有的变得龌龊不堪,成为资本和权力的帮凶,作家本应该是社会的良心和啄木鸟,而不要变成文字的‘打工仔’。”“我觉得,不考虑市场和什么影视版权的写作,那才是具有真正的价值。”在经历了《红树林》的失败后,莫言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我写小说希望按照小说的方式、小说的规律去写,就像我新写的小说《生死疲劳》,我完全没有考虑能不能被改编成电影或者电视剧。如果构思小说的出发点就是冲着改编剧本去的话,是一定会影响小说的文学价值的。”即便像刘恒、北村、潘军这样彻底转到影视编剧或涉足影视较深的作家,也仍然对小说创作保持着一定的理想,仍然希望坚守文学的信念及其独立的艺术价值。潘军曾说:“一个纯粹的小说家从来就不会因为自己的作品被改编成其他形式而感到骄傲。”“小说被改编,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就意味着小说本身不够纯粹。”
近几年,海外著名作家严歌苓参与编剧和改编了不少电影作品,如《金陵十三钗》、《梅兰芳》、《幸福来敲门》、《小姨多鹤》等,均引起较大反响。但她却认为自己的影视创作才华远远不及小说创作才华:“我对它的重视也远不如我对小说的重视。小说是我的信仰和激情所在,赚不赚钱都无所谓;至于影视作品,你们一定要我写,给我高报酬,我只好写了。”严歌苓称以后不打算再创作剧本了,“除了我已经签约的作品,就算别人再求我,我也不写了。我觉得弄影视非常疲惫,让我没有时间写那些想写的小说,憋在那里很着急,激情过去了,可能这辈子就错过了”。严歌苓还说,她并不希望把小说改成影视:“我一直希望影视和文学是分开的,把我看成影视的供应者,是把我贬低了。如果文学向影视挂靠,那么文学就是在边缘化。”严歌苓说,《陆犯焉识》还未出版时,就有影视公司找她商量改编意向,“我幸运的是每个作品出来后,很快就有好几家公司找上门,但我的不幸也在这儿,有很多作品被买去之后就会搁置好多年,或是拍完之后我根本不认识它了,让人哭笑不得”。
当然,在经历过频频“触电”的洗礼之后,有些新生代作家也表示不再涉足影视编剧这一行当,要将精力放在小说创作上,邱华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不否认自己曾为了个人的经济利益写过一些剧本,而有些剧本是媚俗的……但是现在,他坚决不会去写了,他信奉文字本身的魅力,尽量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不媚俗,不出卖文字。”鬼子也在小说《一根水做的绳子》卖出电影改编权后表示,虽然影视公司希望他来当编剧,但是他现在已经不想再做影视了,“因为我前些年在影视圈里面晃荡了一些时间,我觉得这耗费了我大量的时间。我现在从这部小说开始,将回归到写小说中去”。
这些作家们的诸多矛盾和两难处境,进一步体现出了图像时代社会处于变革中的不稳定状态,面对生存与自由、艺术与商业、迎合与创新等诸多本源性问题时,作家们难免陷入经济资本与文化资本的矛盾中去。但是这种纷纷扰扰的矛盾纠葛未必一定是坏事。正如有学者分析的那样:“许多很有前途的年轻小说家似乎放弃了自己对完美艺术的追求,转而进入更有经济效益的商业领域,如电视剧本写作,等等。在我看来,这实际上反而会有益于中国纯文学的发展,因为实际上这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它可以让最投入、最有才能的作家留下来,并推动他们进一步完善自己的技艺,尽管他们面对的是较少的但要求更高的国内和国外受众。”
而在新的文学场中如何定位自己,也是每个作家依然要直面的问题。因为真正的文学终归要直面自己的内心,直面社会真实。当生存越来越不是问题的时候,如何摆脱各种场域的干扰和限制,创作出真正有价值的、流传后世的作品才是作家们更应该面对的问题,否则作品终归像网络中迅速呈现而又迅速消逝的文字那样,被时代的浪潮所迅速淹没。
注释
①[24][法]皮埃尔・布迪厄、[美]华康德:《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论》,李猛、李康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第133、137页。
②[23][美]戴维・斯沃茨:《文化与权力――布尔迪厄的社会学》,陶东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142、145页。
③[18][25][法]皮埃尔・布迪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和结构》,刘晖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270、271、264页。
④1991年他将自己的小说《拉萨的小男人》改编成了电视剧。此后,马原投身电视制作,拍摄了一系列专题片。他曾带着只有一个摄像师的摄制组,行程两万多公里,历时两年,采访了120多位文学家,拍摄成4000多分钟的素材带,剪辑成720分钟,分为24集的电视节目《中国作家梦――许多种声音》。2005年,马原身兼编剧、导演和演员三职,将自己的小说《游神》和《死亡的诗意》改编为电影《死亡的诗意》,此外还拍摄了电视剧《玉央》。
⑤1991年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改编自小说《妻妾成群》;1994年李少红的《红粉》改编自同名小说;1995年黄建中的《大鸿米店》改编自小说《米》;2004年侯咏的《茉莉花开》改编自小说《妇女生活》;2008年曹琳琳的《小火车》改编自小说《小偷》。⑥1994年张艺谋将《活着》改编为同名电影;2006年,朱正则将其改编为电视剧《福贵》。
⑦2000年,小说《师傅越来越幽默》被张艺谋改编为电影《幸福时光》;2003年,小说《白狗秋千架》被霍建起改编为电影《暖》。
⑧陈熙涵:《莫言:小说影视莫捆绑》,《文汇报》2005年12月20日。
⑨[29]包斌:《对门・对面――作家潘军谈文学和影视》,《中国文艺家》2003年第8期。
⑩陈飞:《先锋作家北村:文学已成弃妇》,《长沙晚报》2008年12月14日。
[11]雷丹:《周渔的火车拍电视剧版,北村亲自操刀改编计划》,《青岛早报》2005年7月7日。
[12]董彦:《刘震云莫言王朔苏童北村:让电影给我打工》,《华商报》2004年4月19日。
[13]肖爆:《毕飞宇:小说改编成影视剧很正常》,《燕赵都市报》2005年12月2日。
[14]早在1995年,毕飞宇的长篇小说《上海往事》就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2000年,根据小说《青衣》改编而成的同名电视剧热播,使毕飞宇获得了大众的认可和较高的人气;随后,毕飞宇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的短篇小说《哺乳期的女人》被导演杨亚洲看中;2004年,著名导演叶大鹰则拍摄了根据短篇小说《地球上的王家庄》改编的同名电影;在文坛引起巨大轰动的中篇小说《玉米》也同时受到数位影视界重量级人士的青睐。
[15]周根红:《新生代作家的影视生存与文化立场》,《东方论坛》2010年第3期。
[16]石宇:《爱上“瞌睡女孩”,暂不“梦游桃源”,陈凯歌找新震撼》,《每日新报》2002年4月1日。
[17]曹雪萍:《著名作家东西:我就喜欢新奇的野路子》,《新京报》2005年1月14日。
[19]丰绍棠:《张翎的固执》,《人民日报・海外版》2011年1月7日。
[20]谢方、张瑜琨:《美女作家刘闻雯犯常识性错误,被指“名不副实”》,《长江商报》2012年5月12日。
[21]作家韩寒也是中国最杰出的赛车手之一,是中国职业赛车史上唯一获得场地和拉力的双料年度总冠军。他曾签约骆驼户外运动品牌并且成为其形象代言人。2010年7月凡客诚品(VANCL)也邀请韩寒出任形象代言人。2012年斯巴鲁公司特别邀请了韩寒担任SUBARU XV车型的代言人。同是80后作家的张一一也与武汉送子鸟医院正式签署代言协议,成为该院继主持人倪萍之后的第二位形象代言人。
[22][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关于电视》,许均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73页。
[26][27]王海、罗长青:《全媒时代作家何为――邱华栋访谈录》,《创作与评论》2011年第5期。
[30]吕莉红:《严歌苓称不再创作剧本,不理解电影人奥斯卡情节》,《京华时报》2012年8月1日。
[31]秦华:《严歌苓:把我看成影视的供应者,是贬低我》,《郑州日报》2012年2月27日。
[32]赵慧:《邱华栋:不断超越自我》,《新疆经济报》2008年9月11日。
关键词:不可译性;先验;必要条件;聚合关系;组合关系
Abstract: The paper differentiates two approaches to translation studies, the empirical and the transcendental, and argues for the latter as the way to theorizing translation. Theory involves four necessary conditions. The author pides these conditions into two main groups – linguistic and extra-linguistic – and argues that the linguistic conditions are logically prior to the extra-linguistic conditions. In the light of modern linguistics, the linguistic condition or the structure is a priori and refers to the paradigmatic relations of linguistic signs. The possibility/impossibility of the transformation of one linguistic paradigm into another shapes the problematic of translatability/untranslatability. A case study of the poem “Jing Ye Si” reinforces the theoretical argument with untranslatability as its focus.
Key words: untranslatability; transcendental; necessary condition; paradigmatic relations; syntagmatic relations
1.
理论反思
1.1 先验与经验
面对翻译研究,我们可以提出两类性质不同的问题,从而导致两种不同的方法,最后又将呈现出两种虽可互补但性质迥异的成果。
问题之一:如何在句段层面尽善尽美地完成两种语言之间的话语转换?问题之二:一切翻译如何是可能的或者不可能的?第一个问题关注翻译行为本身 (translation performance)。此“行为”与索绪尔的“言语”(laparole)或一般所谓的“言语行为”(speech act)相对应。这是一个经验性(empirical)问题:一旦跨越了经验之界,就是非法的。第二个问题不关心“如何将一段话语翻译得更好”等技术性问题,而是要追问:使一切翻译成为可能/不可能的必要条件是什么?它与经验相关,但不等于经验。其性质是认识论意义上的先验 (transcendental)。
第一个问题和涉及的方法,与常识相通,而且实用价值显著。正因为此,这种淡化了认识论维度的翻译研究,如同缺乏科学性的传统语法一样,仍然充当着课堂教学的主角。通过翻译的成果,也可以从翻译行为中抽象出几条乃至几十条训律,当做“理论”来讲授。其合理性,主要体现在它对技能训练的关注。但是,技能训练与理论思考毕竟是两回事。一旦混淆,此进路的弊端就会暴露出来。此弊端可称之为“从经验到超验的飞跃”:一方面,每一次翻译行为,都是一次语用事件,既不可重复又不具备普遍有效性;另一方面,对尽善尽美的追求,又往往驱使经验行为膨胀成对超验的追求 (transcendent inquiry)。熟知的案例是所谓“信达雅”三字经。这个念了近百年的经,隐含了一个不合法的哲学认识论假定:我们可以超越自身的经验界线,在语言和语境两个方面同时进入他者的世界。其政治和伦理学蕴含是将异质归约为同一(reduction of the Other to the Same)。这种“从经验到超验的飞跃”,既是对意识形态嬗变的回应,也是乌托邦社会工程在翻译研究中的折射。从唐代佛经翻译到如今,一千三百余年了,汉民族的翻译研究一直执着不懈且洋洋得意地在“经验 —— 超验”这个怪圈中徘徊。①就研究的主体而言,文学翻译家和翻译理论家之间几乎没有区别,审美和认知混为一谈。这种严重匮乏先验意识的智性传统,正是近代科学认识论未能在汉语文化圈中生成的根本原因。在长达一个世纪的西学东渐过程中,我们往往用经验来理解先验,然后通过各种渠道直奔超验。文学/文化批评如此,翻译研究亦然。经验当然要研究。但是,无先验则无理论。
第二种性质的问题和理路,要探索那些逻辑地先在于一切翻译行为同时又是任何一种翻译行为都无法摆脱的基本要素。它感兴趣的是“科学”,不是立竿见影的“技术”。在生命科学领域,科学家最关心的不是如何描述和说明某一个家族的某一种遗传现象,而是要探讨一切遗传现象如何是可能的这个先验问题。他们为这个逻辑地先在于一切遗传现象的必要条件取了一个名字“基因”,然后再通过可控制的实验去证明它的存在 —— 从先验假设返回经验证明。同样道理,翻译理论不是教会学生如何去从事具体的翻译活动并获得优质的译文,而是要解释翻译本身如何是可能或不可能的。在这个先验的问题框架内,不容许出现任何超验的问题,如“上帝存在”、“终及关怀”、“信达雅”等等。
立于认识论和现代语言学基础之上的翻译理论,只涉及 “临在性”(immanent)领域。②它要探讨这些临在性领域,如何影响和决定了翻译的行为。对其中任何一个临在性领域的全面关注,都可衍生出一套相对独立的翻译理论;但是,没有哪一种理论可以涵盖其它临在性领域内的所有问题。这些临在性的、逻辑先在的必要条件,大致区分如下:
A.
原文语言(source language)和译文语言(target language)的结构,即:符号与符号结合并构成系统的特定方式。
B.
使原文和译文能被各自社会接受的写作成规和阅读成规。成规是多价性的;认知、伦理、审美都包括在内。
C.
写作/翻译发生时的社会文化上下文。它指向特定的意识形态动因。此动因必然影响创作和作为再创作的翻译行为并在原文/译文中再显。
D.
原文产生时那种特殊的个人化的情景,即:一种绝对不可重复的语用事件,其中包括了创作者个人才智的闪耀和对社会文化上下文的独特回应。此语用事件,又必须通过译者在另一社会文化上下文中的想象来重构,从而导致了另一个语用事件。重构的可能性,是建立在头一个语用事件的不可重复/必须重复这个悖论之上的。
显而易见,上述四类必要条件全部都逻辑地先在于一切经验性翻译行为,同时又对后者施加决定性影响。先验进路,必须分门别类地瞄准上述不同的临在性领域,提出各自的理论框架。另外,按分析法而不是综合法,③上述四种必要条件的先验程度也不一样。从第四往第一倒数,逻辑的先在性不断增强,其理论的涵盖面也不断拓宽。最具先在性的,便是语言的结构问题。追到底,可译性和不可译性将取决于这么一个问题:在什么意义上,两种语言之间的结构性转换是可能的?在什么意义上,则是不可能的?通过翻译行为而出现的理解/误解之共生现象告诉我们,可能/不可能同时存在。研究不可译性,出于方法论和主题的需要,当然会悬置可译性,但不等于否定后者。无论侧重可译性还是不可译性,最基始的翻译理论仍然是研究结构转换问题的理论。这也是本文反思和个案分析的焦点。
1.2 区分两类必要条件
上述第一种必要条件即语言结构,为语言共同体全部成员分享。作为结构,它是一种抽象的形式,没有具体的内容,却为所有的内容(包括敌对的内容)提供了逻辑先在的运作机制。此条件,可称为语言的必要条件(linguistic necessary condition)。后三种必要条件涉及具体内容,与特定意识形态发生关系。它们不是“语言性”的——非语言结构的,却又与语言性纠缠在一起。三者可并称为非语言的必要条件(extra-linguistic necessary conditions)。
在研究语言翻译问题时,一定要区分语言的必要条件即语言结构(la langue)和那种包含形形非语言要素同时又“寄生”于语言结构的所谓“语言”(le langage)。后者就是常识所指的“语言”,它总是与非语言的必要条件纠缠在一起,使“语言”这个概念处于一种“未经审视”(unexamined) 的状态。符号学的实际创始人叶尔姆斯列夫指出:一定要先弄清语言结构及其运作方式,然后再进入涉及哲学、文学、社会、逻辑、心理学等众多学科内的各种语言问题(Hjelmslev, 1963: 5-8)。70-80年代的语用学转向,将研究的重心投向各种非语言的必要条件。但是,不能为了语用而悬搁结构,更不宜抛弃“语言结构”(la langue)而返回“语言”(le langage)。因为这无异于重拾19世纪的语言观。文化人类学内的结构主义神话批评和后现代的社会语用学就是这样做的。④顺索绪尔/叶尔姆斯列夫开辟的共时语言学理路,我们甚至可以追问:英美语言哲学所言的“语言”,是指la langue还是指le langage?(英语中无langue和langage之分,只有一个词language。)我以为是指后者。那么,这种“集物理、生理、心理、逻辑、社会学等等为一体”的“语言”(Hjelmslev, 1963: 5-6),又如何能将意义、指涉、真理等问题分析得一清二楚呢?同样道理,忽略了语言结构的先在性和结构转换的可能性/不可能性,一切翻译理论都会有违初衷地被政治学、社会学、伦理学等非语言学问题冲淡乃至消解自身的理论目标,从而失去作为一门相对独立学科的必要条件。
当然,语言的必要条件和非语言的必要条件,不能绝对分立。但是,两者之间的范式性区别和语言的必要条件之先在性必须坚持。综合了两类必要条件的翻译理论,至今尚未出现。笔者以为不可能,并视之为诗学乌托邦终极关系之非法套用。所谓“全面地整体地看问题”,并不等于将问题的全景都能同时纳入视域,而是要求我们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持视角的局限性,明白其边界线大致在何处。各种翻译理论之间的互补,有助于克服单一理论的局限性。但是,互补不等于否定各种理论之间存在的逻辑先在性强弱之别。研究语言翻译,首先要研究语言的结构。语言结构的转换,是一切翻译理论无法回避的基始问题。
1.3 警惕翻译理论的误区
假“翻译”之名的言说数不胜数,却不一定与翻译理论相关。语言哲学家奎因在《词与物》一书中提出“翻译的不确定性”问题(Quine, 1998, Chapter Ⅱ)。有论者视之为对翻译理论的重大贡献(郭建中,1999;冼景炬,1993;方万全,1993)。其实,奎因要探讨的是内涵或意义的不确定性和外延或指称的不确定性(陈波,1998:120)。从表面看,他编的那个故事(假设),似乎涉及了语用事件的不可重复/必须重复之悖论,于是进入了上述四种必要条件中的一种,因而有助于某一种翻译理论的确立。但是,我们必须明白:四种必要条件,对翻译行为来讲都是必要的,缺一不可。这与分门别类的研究并不矛盾。从其中一个必要条件抽象出来的理论,要靠另外三个来为它设限划界。反观奎因的翻译观,其出发点是译者对原文语言一无所知,而只能在各种不同的语境或情景中去猜测“Gavagai”这个词,结果引出了“翻译的不确定性”之说。排除了最基始的必要条件,哪里还有什么翻译理论可言!奎因要打掉“意义的心灵论”,同时又要证明在言语行为中指涉对象的不确定性。其贡献,与翻译理论所言的两种已知语言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硬扯进来,只能增添莫须有的混乱。
翻译理论的另一误区是玩“提喻”(synecdoche)的游戏,即:以部分代全体。典型案例是解构主义对翻译“再创造性”的极度张扬。有论者尊之为一种新的翻译理论(陈德鸿、张南峰,2000)。解构策略的线索并非“不确定”,而是非常清楚:在质疑“我注六经”之可能性的同时——即推翻“信”的原则,将 “六经注我”的不可避免性推向极端,以“再创造”来消解不可重复/必须重复的悖论。此悖论,其实是一种“二律背反”(antinomy),因此不可以通过等级二元的重建来消解。换言之,即便在语用事件之“重构”这个问题框架内,解构主义翻译观的合法性就已经颇成问题了。然而,此翻译“理论”并没有到此就收手。它的最终目标是以“再创造”或“六经注我”为武器,去颠覆先在的语言结构,瓦解先在的写作/阅读成规,批判先在的社会文化上下文。这实际上是以“再创造”的名义来替代实乃消解其它翻译理论的可能性:“提喻”游戏的活用典范。颇具反讽意味的是:正是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为我们揭示了“提喻”的政治含义和权力意志。不过,解构主义又认为“提喻”虽有暗渡陈仓之虞,但在话语实践中却无法清除。先指出某种“过失”及其不可避免,然后又凭此“过失”去横扫一切,其雄辩之力有如“我是流氓我怕谁!”这种翻译研究中出现的虚无主义反乌托邦倾向,与追求完美秩序的“信达雅”乌托邦追求一样,都是反认识论的。在哲理层面,两者均涉及本体和终极关怀问题,在特定的社会政治生活中也可以承担积极的先锋批判的使命,但无法替代认识论探索和翻译理论之建构。德里达和奎因之言可以启发思考;就翻译理论而言却不足为据。中国学界对此不可掉以轻心,因为从乌托邦转到反乌托邦只有一步之遥。它对“经验——超验”的民族文化心态有先天的吸引力。
1.4 作为语言结构的聚合关系(paradigmatic relations)
何谓语言结构?国内文学/文化批评界热衷的话题是能指和所指的关系。这是通过误读后结构主义而造成的常识性错误。符号无法单独存在;单个“符号”肯定不是符号。结构即系统。在索绪尔那里,语言结构是指水平的组合关系和垂直的聚合关系之间的互动(Saussure, 1960: 128-129)。“意指活动”(signification)就在此互动中发生。它仅仅承担了结构所具有的必要条件,从而在方法论上可以合理地悬置经验性言者/写者和各种非语言的必要条件。如言及“沟通(communication)或翻译的全部问题,则一定要考虑被悬置的其它要素。敝于此,就会视语言结构这个必要条件为充分条件乃至充分且必要条件,从而导致不合法的语言(结构)决定论。
在索绪尔之后,我们还要进一步追问:组合和聚合,哪一个是逻辑先在的呢?索绪尔语焉不详。在北美,坚持笛卡儿“普遍心智”(the universal mind)的乔姆斯基一直盯住句法问题即组合段。另外,从洪堡特(Humboldt),中经波尔斯(Boas),萨丕尔(Sapir),一直到沃尔夫 (Whorf),几代语言学家们共同建构了一套“语言相对性”理论(linguistic relativity),已成为文化相对主义的语言学支柱。他们的分析,也是集中在句段即组合段(Gumperz & Levinson, 1996)。
索绪尔的直接继承人和语符学创始人叶尔姆斯列夫却将上述显性的组合段重述为“语言的过程”(process),而逻辑上先在于此“过程”且使后者成为可能的隐性的聚合关系,则称之为“语言的系统”(system)(1963:9,39)。分析法的贯彻,使叶尔姆斯列夫发现:语言结构或曰“系统”是指聚合关系;组合/聚合的互动,实际上是聚合关系隐性选择在显性的组合层面之“现实化”(realization)。他指出:“没有一个系统支撑的过程,是不可想象的。然而,没有过程的系统,却不是不可想象的。系统的存在,没有预设一个过程的存在。系统的出现,不必依靠过程的发现。” (1963:39)当今著名符号学家艾科(Umberto Eco)也持相同立场(1979:9)。当然,叶尔姆斯列夫并非断言在言语活动中,系统可以独立存在。他是通过分析法找出了逻辑上最具先在性的关系结构,以便揭示出语言深层的运作机制。
偏重组合关系或句段,是因为在各种欧洲语言之间,聚合关系的相似性远远大于其差异性。它们有共同的形态学 (morphology)和音位学(phonemics)就是相似性的证据。这也是印欧语言家族得以成立的根据之一。一旦进入东西方之间的语言对比研究,麻烦就大了。我们知道,本世纪之前的汉语研究并没有如今的“语法”一说。文言文书面语连标点符号都不需要。《马氏文通》之后,中国人参照外来的模式建构了一套描述汉语组合关系的句法规则。此诠释性的抽象,反过来又成了规范现代汉语“过程”的依据。这种相当西化的句法,与古汉语/文言文的句法形成鲜明的反差,再加上词义的变迁,结果古汉语似乎成了另一种“语言”。说它是另一种“语言”,是基于以下表面的观察:如果仅仅就组合段和语义而言——这正是当今西方 “语言相对性”理论的关注点,其“语言能力”(乔姆斯基)是绝大多数当代汉族人所不具有的,反倒是一些汉语讲得结结巴巴的少数西方汉学家能进入其中且如鱼得水。另外,简体字和繁体字之别,使海峡两岸的青年一代在读起对方的文字表述时总会有不顺畅之感。那么,又如何解释汉语是世界上唯一尚存的古代语言呢?几千年不散的汉语共同体之根基何在呢?一旦按叶尔姆斯列夫的理路,视聚合关系为真正的语言深层结构,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无论是古汉语,还是现代汉语,文言文还是白话文,繁体字还是简化字,都是同一个聚合关系在不同历史时期的“现实化”而已。几千年的历时态演变在组合段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而聚合段却依然如故。这在世界语言史上是罕见的奇迹。鉴于此,在汉语和西方语言的对比研究中就不应将注意力集中到句法。否则,就会落入西方语言/文化“帝国主义”的套路。遗憾的是,我们的汉语语法教科书大多重句法,轻形态学。原因很简单:汉语没有欧洲语言意义上的形态学特征(如:前后缀等)。殊不知形态不仅指视觉/听觉可察的形态,更指抽象的形式,即亚里士多德所言的“形成力”(a shaping force)。没有诉诸视听的形态变化,这本身就是一种形态。另一方面,少数语言学家在句法的框架内走极端,鼓动向古汉语的句法回归,将语言学家置于语言立法者的地位。西化的汉语句法,也是汉语的句法。语言历时性演变的结果,不应成为“民族主义”情绪宣泄的对象,更不能将人文性终级关怀和本体论引入汉语语言学,偷贩不合法的超验问题。⑤究其学术视域之弊,是没有认识到什么才是汉语的结构问题。
1.5 汉语的聚合关系
汉语的区分性特征,语言学界已有共识:调位的(tonemic)、单音节的(mono-syllabic)、表意的(ideographic)。它们涉及音、形、义;兼顾了声音语言和文字语言;涵盖了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从这三个概念入手,也可以进入汉语的结构问题(王宾,1997)。就翻译理论和结构的转换而言,有些可能的含混需要澄清。
首先,三个概念的提出,完全是以欧洲语言为参照,分别对应于音位、多单节和拼音。这条思路不仅包含了原型/变体或中心/边缘等级二元先入之见,而且在实际操作时也有诸多不便。譬如,单音节词(语素)虽是汉语的最小表意单位,但现代汉语中也出现了大量的双音节和三音节词,而西语中也不是没有单音节词。重叠之处,并不等于语言结构的相似,因为结构问题与每一个词内的音节多少没有必然的联系。不重叠之处,又何以能说明结构的差异呢?不同语言之间的对比研究,要尽量避免使用暗含了原型/变体等级二元式概念。只有同时平等地适用于不同语言系统的范畴或曰“元语言”,才能帮助我们找到问题的关键。组合和聚合才是中西共用的“元语言”概念。
其次,音位是区分意义的最小单位,调位不是。为什么?因为汉语普通话四声中的每一声往往都包括了几个尚未区分开来的单音节词(语素)。这个由不懂汉语的英国语言学家琼斯(Daniel Jones)提出的概念虽被中国语言学界认可,却问题多多(克拉姆斯基,1993)。要想检验很容易:将一段汉文用第一声从头念到尾,看看汉族人能否听懂。调位和音位都属于聚合段,但是调位的独特作用不在于区分意义。全为一个“形成力”,调位不仅决定了汉语平仄和韵律,而且使几乎每一个汉字(语素)都成为一个同音异义词(homophone)。各种歇后语,还有相声艺术,均可从同音异义词中找到自身存在的必要条件。这在印欧语言中是罕见的现象。不可译性,在此处几乎是绝对的。唐诗的格律和“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如何能转译成西语呢?
最后,“表意”是指方块字不直接表示语音,仅用来记录一个词从而使它代表独立的意义。这与方块字的外形特征无关。国内批评界有人接过“语言学转向”的口号,侈谈方块字外形如何高明,将其与某种抽象艺术的关系当成语言学的结构来发挥,犯了常识性错误。⑥汉文字作为一个整体,不是全部方块字的整体,而是由方块字之间的关系构成的整体。可译性和不可译性,与方块字的字形本身无关。
调位带来的不可译性毋庸赘述。下文的个案分析将集中在表意文字的形态学特征——不是汉字的外形,而是基于汉字之间结合方式的结构问题。此特征并不玄妙。它是指:汉语的字词(语素)本身无人称、时态、语态、语气、性、数等变化;它没有冠词,也缺少西方语言意义上的情态动词;没有前缀和后缀从外形上来显示词性和词义的变化;等等。正是这种“不在场”(absent)形态学特征,产生了一种任何西方语言都没有的特殊的形态学建构力。以英语 love为例,此动词性词位(lexeme)在其聚合段内包括了love/loves/loved/loving以及相应的助动词/情态动词搭配。通过社会约定俗成的法则之挑选,其中一个语素(morpheme,被视为词位的变项)进入组合段,与其它一些通过法则从各自聚合段中挑选出来的语素在水平方向上结合,便有了短语,句子和语篇。反观汉语的“爱”,由于没有上述英语的形态学之分,从声音到外形都是“爱”,即:担当了词位(一般)/语素(特殊)的双重功能。其后果之一,是每一个词(语素)在组合段的词性/词义,不像英语那样受到来自聚合段的较严格的逻辑约束,常常可以在不变词序的前提下,改变词性/词义,从而读出不同的句段含义来。文言文可以无标点符号和断句的多种可能,原因就在于此。不变词序的反面是随意改变词序,其极端的案例是汉语的回文诗。⑦标点符号的引入和句法理论的西化,掩盖了上述汉语的形态学特征。揭示这些熟视无睹现象的重大意义,就论证了汉语/西语之间结构转换的不可能性。
2.
个案分析
2.1 作为共时性文本的《静夜思》⑧
汉语文本数不胜数,为什么挑选《静夜思》?确定典型个案的标准是什么?在什么意义上《静夜思》是一个典型的个案文本?
在语言问题的框架内,典型性就是共时性。共时/历时的划分不是以时间的跨度为参数,而是以研究的性质为依据。可将三千年作共时处理,从中抽象出基本稳定的共同要素;也可将三个月作历时处理,详细描述其间的细微变化。同为共时性进路,时间跨度不同,抽象的广度和深度也不同。从先秦到当代,汉语共时性的最基始成分是由调位性和表意语素形态学特征共同组成的聚合关系。内化为语言共同体的行为自觉,就叫做汉语的“语言能力”。当然,先秦以降的历时态演变,虽然没有触动聚合关系,却在句法、词义、词形等方面留下了永久的印迹。因此,先秦汉语的共时性和现代汉语的共时性不可等量齐观,可以分开来做语言学的“知识考古”或者“谱系分析”。但是,不存在福科所言的“断裂”,因为聚合关系即语言结构未变。另外,语言学的共时性,不仅指文字语言,也指声音语言。不考虑声音语言的共时研究,不被语言学认可。最后,对共时要素的抽象或描述,要返回言语实践中受到检验,而唯一的检验权威就是语言共同体的每一个成员。说到底,语言学是一门经验科学,不是形而上哲学或文学创作;任何先验假设,都要返回经验实践去取得合法性。共时性的上述方方面面,就是挑选个案文本的标准。
《静夜思》的句段和语义对当代读者不构成任何理解上的困难。这就意味着:除了稳定的聚合关系之外,它的组合段以及语义都经受住了从唐代至今的种种历时性嬗变的考验,至少可视为一个时间跨度达千年之久的汉语共时性文本。其次,一个文盲或学龄前儿童在听到朗诵此诗时,可凭其语言能力当下把握它的意义。这就在相当大程度上兼顾了声音语言和文字语言。第三,由于上述两个事实,对《静夜思》的结构分析——这是不可译性的根据,可由汉语共同体内任何一个成员按照其语言能力来检验。语言共同体不同于文学或其它学科的共同体。后者由精英组成,前者无精英/大众之分。笔者的结构分析,如果与读者的语言能力相悖,错在笔者。由此又得出《静夜思》的第四个典型特征:它是一个非常宽泛的语言/文化文本而不是一个狭小的文学精英文本。语言是大家共有的,语言翻译研究不能以文学翻译为主导。
为论证不可译性,先陈列《静夜思》原文和一种大致符合英语写作/阅读成规的英译文:
静夜思
Thoughts on a Silent Night⑨
床前明月光
Before my bed is a pool of light;
疑是地上霜
Can it be frost upon the ground?
举头望明月
Eyes raised, I see the moon so bright;
低头思故乡
Head bent, 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
2.2 “静夜思”句段的不可译性
如前所述,一个句段中每一个词(语素)都隐含着一个垂直的“未出场”的聚合关系。每一个聚合关系,都涉及一连串的词(语素)。在言语活动中,各聚合段遵循社会约定俗成的法则,各自筛选出一个词(语素)“出场”,在水平面组成句段。与“静”相关的英语词silence/silent/silently属同一聚合段。在该聚合段内,三者的区别清清楚楚。当其中一个按语言法则进入句段后(如:英译文中的silent),另外两个便处于隐性状态,即“不在场”。汉语句段中的“静”同样隐含着一个垂直的聚合关系,其中就包括了“静”的名词、形容词和副词。可是,即使在该聚合段内,三者从语音到形态都完全一样。这一形态学特征,是所有汉字共有的。英语形态学规则,使我们不可能在一个合乎英语语法的句段中将名词silence读成副词silently。错读将破坏语言的法则。如硬将silence改为silently同时又不违背语言法则,那就要调整词序,重组一个句段。重组就意味着对各个聚合段“出场者”的再挑选和再组合。易一字而动全句,其实是指聚合段之间关系的调整及其在水平句段的投射。与之相反,由于汉字(词)没有欧洲语言的形态区分,所以当名词“静”被读成副词 “静”时,句段中的其它字(词)就有可能与各自所属的聚合段内的“不在场”者调整关系,重派“出场者”却又不改变原句段的词序。通俗讲就是重新“断句”。当然,这种不改变词序的“断句”自由并不是无限的,仍然受制于汉语约定俗成的法则。但是,其自由度却是欧洲语言无法企及的。鉴于此,“静夜思”句段的不可译性就凸显出来了。
“静夜思”可视为一个无标点的“文言”句段,有五种可能的“断句”。它们是“静”、“夜”和“思”所属的三个聚合段在水平的句段层面的五种可能的关系组合。五种可能如下:
1) 视“静”为形容词,“夜”则为名词;两者构成一个形容词组,作定语来修饰名词“思”。结果:静夜(形)+思(名)。
2) 将“思”读成动词,定语“静夜”旋即改变性质,成为副词性状语。结果:静夜(副)+思(动)。
3) 视“静”和“夜”为两个副词,修饰动词“思”;全句段为“静思”和“夜思”之合并。结果:静思+夜思。
4) 将“夜思”读成一个名词性词组,“静”则为形容词。结果:静(形)+夜思(名)。
5) 将三个字全读成名词,即“静·夜·思”。结果;静(名)+夜(名)+思(名)。
五种可能的“断句”表达了五种句段的含义(sense)。无论取哪一种,都不会与全诗的内容冲突。五种可能严格局限在结构分析的框架内,因此超越了与时空上下文相联的一切非语言的必要条件,其性质内在于汉语结构之中。其不可译性可从两方面展示。
首先,五种水平的组合关系及其生成的含义(sense),在英语中必须由五个分立的句段来表达。在翻译过程中,取其中一个可能的“断句”,就是对其它四个的否定,同时也被后者否定。换言之,A与非A之分,已渗透到英语的结构中,前文转引的英译《静夜思》无论怎么修改也无法将五个句段压缩成一个。
另一方面,在包含了五种可能的“静夜思”句段中,形/副/名词的自由转换和彼此间关系的重组,实际上使得事物的状态(名)、性质(形)和活动方式(副)处于互动互换的过程中。在欧洲语言内,状态/性质/方式属不同的范畴,虽然彼此间形成关系,但各自的属性一定要区分。一旦像“静夜思”那样彼此替代,就会呈现出不同意象(images)的混杂交织,从而使每一个意象既“在场”又“不在场”,或曰“有无相生”,“阴中有阳,阳中有阴”。这种审美和哲理的效果,能通过翻译再现吗?
解构主义或许会以此为据来证明解构式的“意义的不确定性”和“分延”说(difference)。我以为不可。作为一种阅读策略的解构主义,要解构内在于欧洲语言的逻辑成规,⑩然后从中读出“意义的不确定性”。“静夜思”的非逻辑性是由汉语的结构决定的,不是解构出来的。意义的确定和不确定,首先是由语言系统决定的。对于汉语读者来讲,“静夜思”句段根本不存在“意义的不确定性”问题。另外,“静夜思”句段的五种可能“断句”以及由此带来的不可译性,可以接受语言成规的检验。解构的结果刚好相反——彻底冒犯了语言成规。最后,解构要将语言共同体熟悉的东西彻底地“陌生化” (defamiliarization)。笔者对“静夜思”不可译性的分析,则要将我们视之为当然的东西条理化,明晰化。
2.3 主/客关系的不可译性
与写作/阅读一样,翻译一定会涉及行为的主体、客体以及他们所处的时空上下文。这也是哲学和中西比较哲学的热门话题。存在于语言之中且依靠语言来表述的哲理,要返回语言本身来接受审视。比较哲学提示的差异,往往可从语言的不可译性中找到根据。鉴于此,笔者应顺语言学理路,视“主体”(subject)或 “自我”(self)为时空中的“指示语”(deixis)。涉及主体和时空的指示语很多,最基始的是人称代词和作为时间/地点的副词“此时”(now) /“彼时”(then),“这儿”(here)/“那儿”(there) (Lyons, 1977:275-276)。于是,哲学形而上学问题就转化为人称代词在时空中的关系问题。提问的方式也就改变为:在何种程度上,我们可以摆脱“我”、 “他”等人称代词的限定约束?在什么意义上,我们可以超越那些已经范畴化即语法概念化了的时空关系(时态等)所划定的界线?这可不是本质主义哲学的化简归约,而是分析法的追问。本节只讨论主/客关系的不可译,时间问题待下一节处理。
《静夜思》无人称代词“我”。主语人称代词之“缺席”,是古汉语中常见的叙事模式。这一模式已沉淀在现代汉语的“语言能力”之中。否则,此诗会冒犯当代汉语阅读成规而令人不堪卒读。“缺席”的合法性从哪里来?它来自人称代词聚合段所具有的灵活性(即:可以“在场”,亦可以“不在场”)以及此聚合段与其它聚合段在水平组合层面的运动。它对意指活动 (signification)的影响是双重的。
首先,作为观念的“我”,在诗歌创作过程中无须进入思维的领域。浪漫主义运动的“自我”和哲学意义的“主体”从意识中淡出。后结构主义或许会称之为“非中心化的主体”(a decentered subject)。不过,汉语的阅读成规不会从《静夜思》中读出“作者之死”(罗兰·巴特)。李白的主体性,已通过心理/形体动作而弥漫在主体与他物的关系之中。这个未出场的“我”,绝对不是“文本”中的一个既无神性又无人性的功能性纽节,而是所有关系的汇聚点。孟子“天下皆备于我”在汉语和儒家学统内其实是指“天下关系皆备于我”。“我”者,“不在场”的中心也。这与德里达批判的那种身处结构之外又要控制结构运作的“先验所指”(Derrida, 1978),完全是两码子事。德里达笔下的“不在场的中心”,是本质主义哲学观的“中心”,它预设了一个独立于外部世界的自在自为的“主体”。西语人称代词“我”与“他”之分,则是主/客之分最基始的语言前提;“提示语”概念的提出,也只不过将此二分置于时空上下文之中。反观《静夜思》,主语人称代词的 “缺席”,排除了独立存在之“主体”的可能,读者只能从主/客关系中体察到作者的存在。这种主/客在认知或审美心理过程中的合一,则由汉语的结构提供了最基始的必要条件。包括塞尔(Searle)在内的一批著名的语言学家认为:语言模式会直接影响甚至决定了该语言共同体的非语言行为,包括视觉艺术 (Gumperz & Levinson,1996:32)。“决定”一词也许有语言决定论之嫌,但“影响”是肯定的:汉语的审美成规,使我们从一幅无人在场或者人形极不惹眼的传统山水画中读出人之精神的“在场”。诗画一体的艺术形式一直延续到20世纪方才日渐式微。
另一方面,当《静夜思》进入汉语读者视域时,决定其接受方式的各项要素中,最稳定亦最基始的仍然是写/读共有的语言结构。与作为客体的诗相遇的另一个“我”(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也不会出场。“我”与“他” 是相辅相成的,无此即无彼。既然在阅读的当下把握中,不会有“谁在思”或“谁思乡”之类的问题出现,读者之“我”也就无须登场。“我”/“他”同时排除的直接后果是李白与无数读者之间实际存在的时空距离在阅读中消失。这种主/客合一的经验性心态,是心理学问题,也是形而上哲学问题,但首先是语言结构问题。论证“人/天合一”汉语文化传统的人生追求,不宜从哲学概念和命题中去找根据,而必须返回精英/大众所共有的语言。当然,当我们企图从李白的传记资料中去寻找解释的“权威性”,当我们按泊来的理论去思考《静夜思》如何“反映”或“再现”了客观世界,这时,“他”就出现了,“我”也同时登场。主/客在时空中的二元对立在意识中升起。
《静夜思》文本中的主/客关系如何传译?英语的结构和意义的生成方式,能允许译文中主语人称代词“I”不在场吗?更麻烦的是:哪一个词(语素)可以从特定句段中退出(省略),不是由该句段本身来决定,而是取决于该句段中每一个在场的词(语素)所从属的众聚合段之间的关系。因此,即使费尽脑汁重构一个“I”不在场的英译,也还要面对动词的形态问题。人称和动词形态是绑在一起的。(在有“性别”区分的法语、德语等欧洲语言中,人称之分几乎与所有其它词的形态绑在一起。)动词单数第三人称形式预设了“他”;英译文中的动词形式预设了作为行动主体的“我”。在汉语阅读过程中,《静夜思》内五个动词的形态特征不预设“我”/“他”之分。一旦从阅读转入翻译,与人称和主/客相关的问题统统返回意识领域。翻译,就是改变原文中的主/客关系。
2.4 时间意识的不可译性
如果说主语人称代词的缺席在汉语叙事中是相对的,那么动词时态无形态学区分则是绝对的。沉淀在《静夜思》字里行间的汉语时间意识由此而生。
何谓“时间意识”追问“何时”(when)。“何时”要凸显一个语用事件的时间上下文。在时间之中来追问一个语用事件在“何时”发生,又构成另一个语用事件。严格讲,我们只可以谈过去和未来,因为“此刻”瞬息即逝。英语动词时态的形态学区分,再现了英语共同体的时间意识。这是语言结构本身对“何时”的追问和回答。使用语言的人,即使在具体的言语行为中没有直接提出“何时”的问题,语言结构已经将问题和答案置于言者的意识或下意识之中。不同的语言系统,呈现出不同的时间意识。
汉语动词无形态学区分,逻辑先在地排除了语言结构本身在句段层面对“何时”的西语式追问和回答。汉语共同体的成员在阅读《静夜思》时,不仅“谁在思”?而且“何时在思”的问题也不会进入思维和审美过程。在汉语结构中生成的时间意识,已将“过去”和“将来”凝缩在此刻当下的阅读活动之中;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阅读,又将“此刻当下”撒播到“过去”和“将来”。在一千多年的时间跨度内,数不尽的读者带着汉语特有的时间意识,在《静夜思》这个小小空间内来来往往,各自的身份又因主/客分野之淡出而无须界定。此现象大致可描述为:无限的时间在有限的空间内展示,有限的空间又在时间中扩张,从而为每一位读者提供了他/她身在其中的“无限的时刻”(a timeless moment)。这正是语言结构的张力和魅力之所在。表面看,此现象类似后现代文化批评所言的“时间的空间化”(the spacialization of time)或“超空间”(hyperspace):过去/未来化为特定空间的一刹那。其实不然。造成西方后现代社会“时间空间化”的原因,是认知的“零碎化”(fragmentation),“时间的断裂”(temporal disconnection),“神经质的崇高”(hysterical sublime),乃至“精神分裂或式的语言”(schizophrenic or drug language) (Jameson,1995; Kellner,1989)。透过上述扑朔迷离的后现代言说方式,可依稀窥见西方先锋派文人在试图破坏语言和文化成规的过程中如何同时又承受了破坏带来的阵痛痉挛。《静夜思》“时间空间化”和“空间时间化”同时进行,不是对语言成规的破坏,而是由语言结构提供了可能。这里只有在自然语言之中的整体性,连续性和美学的崇高。此外,西方后现代批评家杰姆逊(Jameson)对“时间的空间化”批判,恐怕与英语的时间意识以及他本人的黑格尔历史观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内在关联。
如果以上分析言之有据——语言之据而非哲学思辩和诗歌的想象,那么谁又能反驳《静夜思》时间意识的不可译性呢?
2.5 “思”的心/脑关系不可译
在“思” 的聚合关系中,不仅有名词“思”和动词“思”,不仅有动词“思”的各种可能——过去、现在或将来的“思”,而且还有与“思”的语义相近或相异从而可在句段层面取代“思”的其它表示动作/性质/状态的词(语素)。前者在聚合段内没有语音和词形的区分;后者(如:“想”、“忘”等)则因语义和词形的区分而减弱了翻译的难度。可是,一旦对“思”作一番语义学考察,并与英语中可能的对应词(语素)加以对比,就会发现问题并非那么简单。
《静夜思》英译的 “思”取名词“thought”,悬搁了动词的“思”。这已经是对不可译性的遮蔽。再往深追探,英语的“思”在其聚合段内包含了一个表示情感的词(语素)。在此聚合段内,think/thought与feel/feeling之间的形态学区分是清清楚楚的。
汉语“思”是这样吗?“思”是理智行为还是感情活动?“心思”能作理智/情感二分吗?汉字“思”由“田”和“心”两个字合成。词源学研究或许会从中引出心/脑合一的假设。共时性研究当然不能以此为据,而是要考察词源学/发生学揭示的现象在经过数千年历时演变之后是否仍然存在。我以为仍然存在。现代汉语的常用表达方式“我心里想”便是有力的佐证。此句直译成英语“I think in my heart”就莫名其妙了。转换为结构分析,可以认为:汉语“思”在其所属的聚合段内,或强或弱地将英文的think/thought和 feel/feeling凝缩为一个词(语素)。于是,区分心/脑、理智/情感的两种词(语素),在聚合段内失去了形态学的区分。语义学只告诉我们“一词多义”;语形学即结构分析则告诉我们“一词多义”如何是可能的,尽管后者要通过语义分析的渠道才能进入结构。将《静夜思》译成任何一种欧洲语言时,我们无法避开汉语“思”的形态学特征带来的问题。
德国汉学家顾彬(Wulfgang Kubin)在《关于“异”的研究》一书中辟出专门一章来讨论《静夜思》与德国诗人艾兴多夫《月夜》的区别。他先将“静”锁定为形容词,然后将全诗的基调理解为“冷静的陈述”。这也就为“思”定了性:与脑与理智相关的语言符号。然后,他又以准数学公式为工具,来证明《静夜思》的审美意蕴如何不同于欧洲浪漫主义传统(顾彬,1997)。如果按此基调将《静夜思》译成德文,恐怕会将英译本中尚可找到的情感成分涤洗得一干二净。与之相反,英译本添加了一些汉语原文中没有的饱含情感的表述:“多么明媚”(so bright),“一池月光”(a pool of light),“为乡情所淹没”(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这些由译者编造的意象,是为了满足接受美学所言的英语读者的“期待视域”。对一个汉语读者来讲,“思”既没有华兹华斯 (Wordsworth)所要求的“强烈情感的自发漫溢”,也不讲究18世纪新古典主义推崇的“巧智”(wit)。原文中只有传统水墨画似的“虚”(地霜)和“实”(月光)的对衬。在西方智性传统中代表了思想和理智的“头”,曾两次按西方哲学家/思想家的行为模式运动(“举头望”和“低头思”),似乎为 “冷静的陈述”提供了根据。其实,在虚/实的画面中,“头”的两次运动只不过完成了从语言符号到文化符号的过渡:明月(实)暗喻合家团圆,地霜(虚)暗喻清冷孤寂。心/脑或理智/情感在虚实对衬的画面中阴阳互动,使“思”的清醒(理)和冲动(情)不显痕迹地揉合在一起。这个由语言结构提供了必要条件并获得文化符号学支撑的意境,又如何能转换成欧洲语言呢?
3. 小结
本文没有建构任何可具体操作的翻译理论,而只是通过“不可译性”的论证来确定翻译理论的性质和边界。科学认识论的宗旨是为人类认知能力设限划界;翻译理论亦然。
本文首先区分了翻译研究中经验和先验两种进路,认定只有后一种进路才能通向翻译理论。本文又区分了先验进路涉及的四种必要条件,并进一步区分了语言的必要条件和非语言的必要条件,认定前者为最基始最具先在性的条件。笔者顺应现代语言学理路,认为语言的必要条件即结构指向了语言符号的聚合关系。《静夜思》个案分析表明聚合关系转换的不可能性从而论证了不可译性。
在哲理层面,不可译性与康德意义的“自在之物”相关。乌托邦翻译观要进入“自在之物”并认识和把握“自在之物”。反乌托邦的翻译观则不承认“自在之物”,只有现象界内的不断地“再创造”。从诠释学角度审视,乌托邦和反乌托邦均属“过度诠释”。 11 任何一种翻译理论的建构,只有恪守认识论立场,才能避免乌托邦和反乌托邦两种极端。在文化批评实践中,不可译性与“他者”或“另类”(the other)相关。将“他者”归约为“同一”(the Same),遂有文化帝国主义;极端文化多元论则将异类文化的“他者”视为“我”的不断创造。一元论和多元论的共同点是:以规则的含义——普遍规则或独特规则,来宰制作为经验个体的“他者”。文化多元论既可以抵制文化帝国主义入侵,又可以为本土的专制主义辩护,其秘密就在于此。本文未加阐述的第四个必要条件涉及到语用事件的不可重复和不可译,对文化和意识形态批判有重大意义:每一个人及其经历的每一个语用事件,都是一个“他者”,要承认和尊重其不可译性。语言结构和个人化语境,在四个必要条件中分属最稳定和最不稳定两端,不可译性则是它们的公分母。
注释
1 罗新璋.翻译论集[C].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在此之后约十年内公开发表的重要论文,可参见《翻译新论》,杨自俭等主编,湖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新论所收的论文大多注重翻译行为,先验意识尚弱,尽管乌托邦色彩已淡出。
2 “临在性”乃海外新译。中国大陆通常译为“内在性”,易引起误解。“内在”与“外在”相对;“临在”与“超验”相对。“临在”的通俗解释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即存在于时间和空间的每一处;因此,它与经验相关,但又不等于每一次经验。老子的“常道”,就是一个临在性概念。“超验”指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上下文。传统基督教神学的一个基本信条是:上帝既是超验的又是临在的。笛卡儿之后,超验维度不断被削弱。认识论和语言学只涉及临在性问题,不讨论超验问题。终极关怀或乌托邦,因处于人类经验之外,是理性为满足自身需要而提出的问题,已超出了人的认识能力,所以也归于超验。康德的“物自体”(“自在之物”)属超验范畴。黑格尔之后的本体论打掉了“物自体”,为偷贩超验开了方便之门。
3 分析命题和综合命题的含义是清楚的。分析法则不然。近代认识论之后的“分析法”,康德有一个界定:“分析法和分析命题完全不同。分析法的意思仅仅是说:我们追求一个东西,把这个东西当成是既定的,由此上升到使这个东西得以成为可能的唯一条件。在这种方法里,我们经常只用综合命题。……不如把分析法叫做倒退法更好些,这样它就同综合法或前进法有所区别。”倒退法又称“回溯法”。康德用分析法追出“先验范畴”;索绪尔用分析法追出“语言”(la langue)。寻找必要条件的先验进路,采纳的是分析法。参见康德的《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中译文,p.33,商务印书馆, 1997年。
4 列维·斯特劳斯(Levi-Strauss)认为:神话(myths)同时兼有“语言”(langue)和“言语”(parole)、“非历史性” (ahistorical)和“历史性”(historical)等双重性质,从而在第三个层面自成一体。这就引入了非结构性问题,返回到集历时和共时为一体的lelangage,而他的神话分析却又集中在结构(LeviStrauss, 1955)。如果说作为一个结构主义文化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运用结构主义语言学原则时出了偏差而受到责难(Culler,1975:40- 45),那么,利奥塔(Lyotard)的后现代社会语用学则公开抛弃了“语言结构(la langue),理直气壮地返回“语言”(le langage) (Lyotard,1980)。
5 申小龙.当代中国语法学[M].广东教育出版社,1995.
6 郑敏.语言观念必须革新[J].文学评论,1996,(4).
王树仁.喻柏林.传统智慧再发现(上卷)[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7、25、28、29.
7 刘逸生.诗的七巧板结构[N].羊城晚报,1997-12-14(17).所举之例可归于“部分改变词序”,其中涉及杜甫的《日暮》,常建的《落第长安》,李商隐的《锦瑟》和《无题》,柳宗元的《渔翁》,杜牧的《清明》等。叶维廉在《中国诗学》[p.15, p.27-p.28,三联出版社,1992年中引用了近人周策纵的旧诗,则是“彻底改变词序”的“字字回文诗”.五言四行共20个字,排成一个圆圈;从其中任何一个字读起,顺不同方向,按五言四行断句,获40首格律诗。任何句法理论都无法解释回文诗之所以可能的必要条件。回文诗的灵活性来自汉语聚合关系结构的独特运作方式。
8 在《汉语思维/审美问题的语言学探究》和《重返结构》两篇文章中,我都引用过《静夜思》。本文再次引用该诗作个案分析,修改了自己过去的观点。前两篇文章从句段展开再涉及聚合关系,没有突出聚合段的先在性。另外,《重返结构》多次与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调情”,对结构问题的正面阐述未能理直气壮。本文对当代批评理论反认识论情结的再批评,也是对前两篇文章的反省。
9 转引自许渊冲.Song of the Immortals [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94.
10 德里达在“Letter to a Japanese Friend”中明白无误地表明了此立场:“All sentences in the type ’deconstruction is X’ or ‘deconstruction is not X’, a priori, miss the point, which is to say that they are at least false. As you know, one of the principal things at stake in what is called in my text ‘deconstruction’, is precisely the delimiting of ontology and above all of the third-person present indicative: S is P.”转引自Christopher Norris. Derrida [M]. Fontana press, 1989. 20-21
11 艾科(Umberto Eco)对“过度诠释”的批评,实际上预设了作为“自在之物”的文本之存在。卡勒(Jonathan Culler)为过度诠释的“辩护”,也没有否定“自在之物”。艾科的符号学理论和卡勒的文学批语理论,都采用了认识论先验进路,有别于乌托邦/反乌托邦的“过度诠释”。参看Stefan Collini主编的《诠释与过度诠释》,王宇根译,三联出版社,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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